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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求索盘古之斧钺创世神话的考古研究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0/7/25 15:3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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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文章通过考察创世神话中盘古的创世工具,聚焦考古出土的华夏礼器之源——玉石斧钺情况,说明印欧民族的尸体化生型创世神话通过印度佛经传播到中国来以后,所发生的本土化改造——劳动创造型,特别是在多民族盘古神话中衍生的变体形式。再通过比较神话学说明文明初始期斧钺所代表的权力符号象征性之由来,彰显四重证据法的研究范式对于重建文化文本的特有效应。

关键词:盘古之斧;创世神话;四重证据法;玉石钺

基金项目:上海市社会科学研究创新基地“中华创世神话研究”和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资助。

一:盘古如何开天地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这是中国古代讲史小说最常见的开篇套语。

要进一步追问:中国华夏文明版的创世主——盘古大神,其开天辟地伟大工程所用工具为何?民间神话传说早已给出具体答案:一把巨型的斧头。

比较神话学的材料表明,初民们对开天辟地伟大工程所需要的非凡工具的想象,也不会是空穴来风的随意幻象,而是以闪电这样的日常经验现象为感觉基础的。霹雳闪电,不仅能顿时劈开漆黑的乌云,还能在眨眼之间给天宇划开一道亮堂堂的大裂口。于是乎,作为自然现象的霹雳闪电,就被设想成威力无比的天神之武器。神话创造者会讲述一种拟人化故事,来描述雷电这种日常的经验现象的发生:这不就是天神手中所持的巨大斧头砍开的效果吗?

有迹象表明,许多民族的神话都讲到这样一种类似的开天巨斧之传奇:作为西亚古文明的赫梯文明,其神谱中善于打雷的天神就是以手持大斧头或大榔头为其象征的。[1]还有其他一些民族的天神或雷神,也以斧头为象征物。如巴比伦和亚述人信奉的雷电之神阿达德(Adad),在一幅石雕像中被刻划为一位身穿短衣的大胡子男人,左手持闪电,右手持斧子。[2]至于古希腊人所崇拜的天空主神宙斯,也常被表现为手持霹雳斧的形象。[3]既然能够劈开天宇的闪电已经在初民的神话想象作用之下,被认同为天神挥动的斧子,那么想象天地最初分离时有一件巨型斧子,也同样顺理成章。盘古之斧的说法不仅在中国民间到处流行,还有一些天赋的民间艺术家,干脆画出盘古神手持巨斧的图画,让人一目了然地理解为什么这位原始巨人能开天辟地。

年在河南周口召开中国神话学国际研讨会期间,会议主办方让会代表走访以盘古祭祀活动而著称的桐柏县,在当地的盘古庙中,笔者就拍到一幅盘古夫妇的壁画(图1)

图1河南桐柏县盘古庙图像(笔者年摄于盘古祭祀现场)

为什么画师要画出盘古夫妇的一对形象呢?其实这也是有其古代文献依据的,那就是将盘古构想为一对夫妻,并且视之为“阴阳之始”。三十年前笔者撰写《中国神话哲学》一书,有专章讨论盘古神话问题,根据文献记载的盘古之名晚至三国期间才出现,而印度的尸体化生型神话要早于中国盘古记载一千多年,其主人公布路沙也是一位原始巨人,也是死后身体各部位分别化生出天地万物。印度的原始巨人尸体化生神话,通过佛经的翻译在两汉时期传播到中国,这就是为什么先秦两汉古书中没有盘古,直到三国时期才出现有关盘古神话的记载。在古书《述异记》中记载的盘古化生世界故事之后,还附加一个来自南方的说法:“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

近几十年来新发现的,并获得汉民族长篇口传史诗美誉的,是湖北神农架地区流传的《黑暗传》。其讲述有盘古创世的工具,这就从民间视角提供出第三重证据的“激活”作用。根据民间想象,斧钺可能是来自天体的圣物:

混沌辞别洞府去,

太荒山前走一程,

只见乌云沉沉黑,

不知南北与西东。

混沌便把旗来绕,

现出太荒一座山,

转身住在太荒地,

不觉又是五百春。

只见太荒金石现,

石斧铁锤现原身,

赐予盘古把天分。[4]

接下来还有如下的陈述:

北方壬癸化水星,

东方甲乙化木星,

西方庚辛化金星,

南方丙丁化火星,

四方星辰来助阵,

要助盘古显威能。

北方水星化海池,

东方木星化斧柄,

西方金星化石斧,

南方火星霹雳震,

中央戍己是昆仑,

脚踏太荒一山林。

盘古来在山顶上,

一斧劈开混元石,

清气浮而九霄去,

重浊落在地下沉,

天高地厚才形成。[5]

难怪盘古能够用一把斧子开天辟地,原来这不是一般的斧头,而是由四方星辰所化成的奇珍异宝级的神斧。具体而言,是对应五行体系中西方数金的金星所化。莫非是说这斧子是用金属制成?《黑暗传》另一版本,即湖北宜昌雾渡河镇的本子,对盘古之斧的天赐过程有一种不同表述,虽然也说是来自西方的金星,但那并非金属斧,而是一把地地道道的石斧。先看该版本有关盘古由来的叙述:

盘古怀在混沌内此是天地产育精

混沌里面是包罗

包罗吐青气昆仑才成形

天心地胆在中心出生盘古一个人

不知过了几万春盘古长大成人形

盘古昏昏如梦醒伸腿伸腰出地心

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

站起身来把腰伸撑破黑暗与混沌

天宽地阔无比伦[6]

再看随后叙述的盘古之斧由来,原来是和中国神话的第一神山——昆仑——有关。这样的关联不是艺人的发明,当始于古代道教的观点,如《云笈七签》收录的《天尊老君名号历劫经略》云:

自斯盘古,以道治世,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载,白日升仙,上昆仑,登太清,天中授号曰“元始天王”。[7]

难怪《黑暗传》要说盘古与混沌和昆仑有着双重关系。并认为,混沌孕育盘古,盘古在没有做出开天辟地的创世伟业之前,在混沌内部伸腿伸腰,结果撑破了混沌的外皮,从中掉落的一朵赤气,变化为昆仑大山,有黑龙绕山,盘古斩杀黑龙后,元气化为精。史诗《黑暗传》是这样说的:

一朵赤气往下落长出昆仑山一座

自从昆仑它长成不知过了多少春

昆仑山上绕黑龙

把山绕了三转有余零

盘古来把黑龙斩元气化为精

昆仑增高三千丈长成五龙形

昆仑生出五条岭,生出一个五龙形

曲曲弯弯多古怪五龙口中流红水

……

天河落的宝和珍落在地上万万年

土之保养成五星水星化成大海池

木星化成高山林金星化一把开天斧

漂在海上不下沉盘古见了忙捞起

一把石斧不差分盘古奔波一路行

往东方,东不明往北方看不清

往南方雾沉沉往西方有颗星

盘古摘来星星看西方金星来变化

变一石斧面前存盘古一见喜十分

不是金来不像银也不像铁匠来打成

原是西方庚辛金金精一点化斧形

盘古连忙把斧拎拿在手中万斤重

喜在眉头笑在心拎起斧子上昆仑

……

雾渡河版《黑暗传》具体讲述盘古分天地的创世活动是:先将天地劈开上下分离,再向东南西北四方砍去,砍得效果是“声如炸雷冒火星,劈山填海开地平。”随后,歌师用诗句来赞扬盘古功绩说:

诗曰:

举斧开天真神奇善能安排天和地

今日鼓上遇知音混沌之中出盘古

鸿蒙之中出了世

盘古石斧化雷电[8]

盘古之斧与能劈开天空的雷电互为隐喻的的这种关系,这不是和希腊神话中天空主神所宙斯独掌的雷电霹雳武器一样了吗?这就是比较神话学给出的类比联想规则,具有相对普遍的意义,这也是我们相信可以用第三重证据去做跨文化跨民族的神话内容推论的主要依据。三国时期见诸记载的盘古神话,其原型若是来自印度的布路沙,那还是标准的尸体化生型创世神话,所以三国时期记录下的盘古创世说,根本就无需使用工具。后来进入中国民间传承阶段后,却转变成华夏人习惯的创造大神开天辟地型,这才需要使用劈开天地的斧头,创世的方式也就按照日常联想,取法于木匠加工木料的方式。

换言之,盘古从一个被动的死后尸体化生者,转变成一位积极努力的劳动创造者。这是外来的印欧民族创世神话类型,依照华夏精神重新改造的结果。只要留意一下西方的洪水神话主人公被动进入方舟逃生类型,和华夏的鲧禹治水皆为积极主动去战洪灾的类型,毕竟有着天壤之别。按照文学人类学派的文化文本多级编码论视角看,尸体化生型是盘古神话是受到外来影响的结果,是模拟印度神话的原编码叙事。以斧头开辟天地型的盘古神话,则是中国文化对原编码的再编码。在再编码之后的创世叙事中出现的开天之斧的母题,聚焦到具有百万年以上历史的人类最初工具——石斧。这也为考察中国独有的最悠久的礼器——玉石钺,带来一整套发生学的神话观念背景。上引诗中“鸿蒙之中出了世”一句,将外来的大神盘古与我国本土的开辟大神鸿蒙并列起来,让二者获得创世大背景中的共振关系,一明一暗,也十分耐人寻味。

宜昌地区民间传承的汉族史诗《黑暗传》所讲述的盘古之斧的作用,还不仅仅是像劳动者使用的砍伐工具,同时还兼有武士或斗士用于杀伐的武器功能。那是在开天辟地之后,盘古再度砍杀混沌兽和恶神的情节中表现出来的:

只有东方有光色定是咸池二珠明

盘古又往西方寻西方天地连得紧

大步流星往前走前边有一万丈坑

万丈坑里有一物好似怪物大得很

口吐黑雾毒气生一对眼睛绿莹莹

见得盘古张大口一口要把盘古吞

盘古举起开天斧对着怪物下无情

怪物名曰混沌兽吞天吐地本事能

先天黑暗玄黄收

后天黑暗又逢盘古神

玄黄之后一万八千岁

又出盘古收混沌

一个浪荡吞天珠一个浪荡吞地灵

这个怪物吞万物就连盘古也敢吞

盘古举斧将它砍

一股黑水又翻腾[9]

盘古在战胜西方之混沌兽之后,又挥舞着斧头去北方砍击北冥的一条鱼龙,鱼龙战败后逃命,化作一只鹰,后来成为鹰龙。在这两次战斗中,盘古之斧所发挥的都是武器即战斧的功能。此后,盘古又去南方,遇到千只火鸟扑来,要烧死他。好在盘古有金刚不坏身体,逢凶化吉。最后来到东方日月宫,邀请日月二神照耀乾坤,从此他就全面完成宇宙秩序的创造伟业。这些情节表明,斧头既可用作工具,也可用作兵器,这样的双重功能,随后也就自然地从石斧遗传到后起的石钺和玉斧玉钺。

宜昌雾渡河镇的《黑暗传》讲唱表示,盘古之斧不是什么先进工艺制成的,而是来自石器时代百万年传承的工具——石斧。这样的具体细节也不是个人的创作发明,而有历史出处可查。较早的说法见于宋代,如南宋名臣和文学家范成大《范石湖集》有如下的诗句:

不知几斧凿,成此太虚空。

前云稍过尽,后云来无穷。[10]

根据范成大的诗,可以确认盘古从一个被动的尸体化生创世者,转变为一位拿着木匠类工具的劳动创造者,这个改制的过程至迟在宋代就已完成。随后,在明清两代讲史小说中,盘古化生的叙事类型基本上被华夏的工具创造型创世取代。像两只手都拿着开辟工具的大神盘古,出现在《天地开辟演义》这样的讲史小说中,已经不足为奇:

天地合闭,就像个大西瓜,合得团团圆圆的,包罗万物在内,计一万零八百年,凡一切诸物,皆熔化其中矣,止有金木水火土五者混于其内,硬者如瓜子,软者如瓜瓤,内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亦熔化其中,合闭已久,若开不得开,却得一个盘古氏,之首左手执凿,右手执斧[11]

至此可以明白,在以盘古山而远近闻名的河南桐柏县,观其盘古庙中壁画,民间画工之所以能够信笔挥洒就画出手持大板斧的盘古形象,良有以也。这就是再编码之后的盘古神话所要表现的民族精神的亮点所在。霹雳大斧,成为和盘古同样重要的民间创世记忆遗产。

图2河南周口伏羲庙的浮雕伏羲画像,伏羲像盘古一样手持大斧(作者年摄)

借助于民间口传叙事的丰富想象,给古代文献中语焉不详的盘古创世神话提供必要补充,基本上理清了盘古大神创世过程的叙述变化问题,除了按照印欧文化的尸体化生型创世模型展开叙事以外,后世还发生过怎样的原型故事中国化过程。如果不是靠被动的化生的方式,而靠积极劳作的方式,盘古如何能够开天辟地?答案就会聚焦到盘古手中的开辟工具—斧。

二、多民族的盘古神话

中国诸多少数民族口传文化中也有盘古的相关叙事。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像尸体化生型这样的创世神话类型,本属于外来输入的印欧民族神话类型,也会“入乡随俗”一般发生改变,即获得本土化的再创造。下面展现若干则中国多民族的盘古神话,作为补充案例,集中说明其多样化的母题想象,并从多元一体视角加以诠释。

案例一,为毛南族神话《盘兄和古妹》,其故事如下:

远古的时候,管理大地的神名叫土地,是一个善良的老公公。管理天上的神名叫雷公,脾气很躁,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怕他,百草百木百果,百鸟百兽百虫百鱼,统统逃到地上来了,使得地上鸟语花香,万紫千红,热热闹闹。留在天上的只有云雾风雨,冷冷清清。宙公责怪土地骗走了他的宝贝,要和土地打一仗,夺回宝贝。他带了十万天兵天将,个个手拿大铜锤,气势凶凶杀向大地。土地也率领十万地兵砍树木做盾牌迎战。头一仗,地兵的木盾牌经不起铜锤锤,被打碎了很多,土地大败。雷公把土地园里的灵芝、蟠桃,玉桂等等仙草仙果仙树抢到天上。土地给手下兵将,换上了牛皮盾牌,再打第二仗,刚一交锋,雷公用了九牛二虎三熊四蟒的力气,不料牛皮盾越锤越韧,弄得雷公腰酸手麻,土地却越打越猛。雷公眼见要败,急忙喷出神火,土地用牛皮盾牌护身,牛毛纷纷着火烧掉了,连忙退兵,雷公见土地手中还有盾牌,不敢穷追,也收了兵。第三仗是一场恶战。雷公用一万天兵拿刀,一万天兵拿斧,一万天兵拿矛?一万天兵拿锤,一万天兵拿火,一万天兵吹风,一万天兵准备抢东西,剩下三万天兵做卫队,这三万卫队穿着雷公一样的白衣白裤,用赤石粉染得象雷公一样的火红脸,让土地分不清谁是真假雷公,好在混战中避开土地。七路天兵,红橙黄绿青蓝紫各拿一色旗,卫队拿银旗在中央。

毛南族民间艺人将汉族文献记录的盘古一名做一分为二的处理:盘为兄,古为妹,二人构成典型的兄妹婚神话。

案例二,是土家族神话《盘古开天女娲补天》:

远古的时候,天和地就像鸡蛋里的蛋清和蛋黄一样,紧紧连在一起,世界混混沌沌的。

有个力气很大的仙人叫盘古,认为天地相连,神仙和人分不清,天上的事和地上的事混成一团,太不成体统,必须分开,就拿了把大斧头?朝天和地的中间“嚓、嚓、嚎”地砍了起来。他砍一阵,把斧头把往地上顿几下,地上出现了高山、平地。砍了三年零六个月,把天地砍开了。天地间充满了雾气,混混糊糊的。他脾气来了,用力朝上砍了一斧,又朝下打了几斧头脑壳。哪晓得天被砍了个大孔,不断漏水;地被打出了好几个大凹,不断冒出水来,成了湖海。他看不清,还想砍,太上老君赶来说:“天和地已砍开了,你还砍什么?”他说:“你看天地还这厶混糊,不砍怎么行呢?”老君哈哈大笑,说:“这就不是动斧头的事了。来,看我的吧!”说着,鼓气一吹,雾全散了,天地分得清清楚楚。

老君仔细看看大吃一惊,道:“哎呀!不好了,你闯出大祸了。看,天被你砍穿了,地也被你打破了,天上漏水,地上冒水,如何得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也大声喊:“不得了,不得了,赶快动手扎[12]吧!”天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赶来扎天,手忙脚乱,怎么扎也扎不好。水越漏越大,涨成齐天大水了。玉皇大帝怕水涨到天上来,急得要命,命令女娲娘娘赶快补天。女娲起初炼石来补,补了又漏,漏了又补,总是补不好。后来她苦苦炼了五年,炼出来一种软绵绵的五彩云,才把天补好。但是有些渗水,时不时的漏下来,就成了雨。

把盘古开天神话和女娲补天神话,能够天衣无缝地编排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不得不佩服不知名的民间艺人的想象力和建构故事之能量。女娲炼石补天不成功,就改为炼五彩云。这一次虽然补成功了,天上却还是有些漏洞。这样天上的水会漏下来,这就解释了天为什么会下雨的自然现象。至于盘古开辟的方式,无非是像木匠砍木材一样,用斧头将天地劈开,所用的时间长达三年零六个月。

案例三是布依族神话《日、月、星》,严格说,这个神话属于天体发光体的起源神话。

古时候,传说天仙、凡人和龙都住在一个地方,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大家一起上山捕捉野兽,采摘果子,又一起玩乐,互相通婚。那时,天地不分,洪水经常泛滥,人们年年遭灾,受苦受难,东奔西走,日子过得很悲惨。为了挽救人间生命,繁衍子孙,盘古王想尽一切办法,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修炼,制造出一把开天劈地的大板斧。他力大无穷,肩挑两山,日行万里,任什么事物都不能阻挡他。有一天,他独自一人坐在播索密山头上,久久沉思,然后举起手中的大板斧,“叭叭叭”猛劈三下,一斧劈开茫茫白雾,把仙人统统送上天庭,叫他们管好雷霹,不许乱吼乱叫;一斧劈穿海底,造起龙宫,叫龙王管好洪水,不许泛滥淹没人间;再一斧劈开森林草莽,让人们到平坝河川上来学种庄稼。从此,天上、人间和龙宫,就分成上、中、下三界。三界各选国王,上界选雷公,海底选龙王,人间地方辽阔,一人管不下来,盘古王年纪又太高,大家就选他的儿子和姑娘来继承王位。不久,盘古王就病死了。[13]

一般的神话都将创世之前设想为黑暗的混沌状态,布依族神话则不同,将创世之前设想为一种天地不分状态,也就是神人混杂。甚至可以通婚,但是那时的生活并不美满,而是充满灾难和痛苦。怎样才能有效区分天和地呢?盘古王用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时间去修炼工具,终于造出一把能够开天劈地大板斧。人类命运能否得到最终改变,完全取决于这把大板斧的能量。

图3西南少数民族傩戏面具“盘古王”

案例四,来自壮族神话《布洛陀》,其主人公名字不叫盘古,而叫布洛陀,其所使用的创世之工具,也是类似盘古之斧的。

远古的时候,天和地紧紧叠在一起,结成一块,后来,突然一声霹雳,裂成了两大片。上面部分一片往上升,成了雷公住的天;下面部分一片往下落,成了人住的地方。从此,天上有了风云,地上有了万物。可是,那时候的天很低,爬到山顶上,伸手就可以摘下星星,扯下云彩。天地相隔得如此之近,人们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太阳一出就几乎要热死人;雷公一打鼾就吵得人睡不着,倘若遇上雷公大吼大叫,就像天崩地裂一样使人又惊又烦。地上的洛陀山有个老人,名叫布洛陀,他智慧过人,神力无限,大家都找他商量治理天地的办法。

布洛陀是壮族三王[14]中的一个。大家把来意一讲,布洛陀说:“那我们就把天顶起来吧!”

“顶天?天这么大,这么重,怎么顶得起来呢?"

布洛陀笑呵呵地说:“能!人多力量大呀!你们到树林里去选一根最高最大的老铁木来做擎天柱,我和你们一起把天顶上去。”

众人爬了九百九十九座山头,才找到一棵十人都抱不拢的老铁木。可是这棵老铁木长得很奇怪,砍了这边,那边就长合了,砍那边,这边又长合了。大家一连砍了九十九天、九十九夜,还是没有把它砍倒,无奈之下就去告诉布洛陀。布洛陀扛起大板斧来了,他连砍三下,铁木“轰隆”一声倒下。

擎天柱有了,

……

布洛陀的大板斧除了用作工具,还具有神通广大的法力,因而有“神斧”之称,它能够像生火的火镰一般,自生出火种。这也同样是得自霹雳雷电引发树木着火的日常经验联想。

案例五,是云南西双版纳地区的佤族神话,讲述的创世神话题为《司岗里》[15],创世的主人公不是盘古,却也是一位挥舞巨斧的大神。该神话是这样讲的:

天成之初,像癞蛤蟆的脊背,疙里疙瘩,很难瞧。俚[16]伸出巴掌不停地磨呀,磨呀,不知磨了多少年,终于把天磨得像白鱼的肚皮滑溜溜亮刷刷的。俚在光滑平坦的天上磨出了月亮,磨出了星星。随后俚变成了很烫很烫的太阳,飘呀,飘呀,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了太阳,有了月亮,从此,天变得好瞧了。

地成之初,像知了的肚子空落落的,很别扭。伦[17]用泥巴不停地堆呀,堆呀,不知堆了多少年,堆出了高山,堆出了深谷,堆出了河道,堆出了海堤。从此,地变得像马鬃蛇的身子,有高有低,有沟有坎很顺畅了。随后,伦又造出了哥累[18],让哥累继续开天创地。伦自己就一下子跳到月亮里面,变成了月亮的心脏。

俚磨天磨出的渣渣掉进了大海,吸住子海水。从此,江河湖海变得规矩了。

那时候,天和地是用铁链拴在一起的,天地离得很近。地上的万物不自在了,不歇气地向俚和伦抱怨。俚和伦派达能[19]用巨斧砍断了拴着天地的铁链。天高高地升上去,地低低地降下来。从此,天地分开了。

天和地原本是一对夫妻。他们舍不得分开,哭啊,哭啊,不知哭了多少天,多少年。流不完的眼泪变作了雨水、露珠和云雾。

那个时候,只有白天,没有黑夜。太阳落了月亮升,月亮落了太阳升。饭是太阳晒熟的,水是月亮晒沸的。地上生物活不下去了,不歇气地向俚和伦抱怨。俚和伦商量,把一棵大树放进月亮里,月亮变得阴凉了。从此,才分出了白天和黑夜。

为什么这些不同民族的创世神话,都会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工具斧头呢?简单的回答是,斧头,这是由漫长的人类进化的历史积淀所遗留下来的最古的工具,它之所以会在各族神话中呈现,表明这不是出于哪个个别民族的偏好,而是无比厚重的人类劳动经验使然。试问,在我们迄今所知的所有劳动工具中,还有哪一种比斧子更具有更老的历史资格呢?

广西桂平市麻垌镇居民举行盘古诞辰祭祀活动,由妇女唱诵赞扬盘古功绩的山歌。在麻垌镇盘古庙里,有传世的手抄《盘古经》唱本,经文对盘古创世的情节是这样表现的:

开天立地神仙来,你是盘古来做皇;

手拿金斧开田地,劈开田地日月明。[20]

金斧的意象出现在盘古手中,给创世的描述增添一份高贵和奢侈的气息。这是将贵金属崇拜的因素融合到盘古神话中的结果。在我国西南的一些少数民族创世神话中,金、银、铜三者,往往充当常见的贵金属崇拜对象。苗族传统工艺中的“苗银”一项,是与贵金属崇拜相关的服饰民俗现象。如果能从比较宗教学的“显圣物”这一视角去理解,就可以给金斧或银斧开天辟地,银柱或铜柱顶天撑地之类神话叙事情节,找出相应的信仰观念支配要素。在汉语古文献中,也有将斧钺之始,追溯到华夏人文初祖黄帝的叙事。如《格致镜原》卷四十二引《事物纪原·舆服志》的说法:

黄帝置斧钺。《内传》曰:“黄帝将伐蚩尤,玄女授帝金钺以主煞,此其始也。以铜为凤首衔刀。”[21]

黄帝得到玄女所赐金钺,这象征着天神恩赐给人间首领以征伐杀戮之权力。从盘古的金斧到黄帝的金钺,其符号内涵和文化功能已经悄然发生改变。从玉器时代的圣物玉钺到金属崇拜时代的金钺,钺作为主神象征的意义,其实还是一脉相承的。

在布依族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中,盘古不是独立自主的创造大神,在他之上还有道教神话的主神玉皇大帝。该神话是这样描写的:

很古很古的时候,天和地是合在一起的,没得天地之分。玉皇大帝就派盘古来开天辟地。盘古拿起一把大斧头砍了三年,才把天和地砍开。天和地砍开以后,轻的东西就朝上升,变成天上的云和雾;重的东西就沉下来,变成地上的石头和泥巴。……[22]

这个布依族神话所突出表现的是开天辟地工程的艰巨性:盘古拿起一把大斧头砍了三年,这表明使得天地分离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盘古大神奋力劳作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结果。耶和华用说话的方式完成创世,其背后发挥支配作用的是“言灵信仰”——将对法术性语言魔力的崇拜投射到一神教的全知全能创世主身上;布依族的盘古用艰苦而持久的劳作完成创世,将无限威力的创世主大神降格为接近普通劳动者的形象,这是信仰衰微后更加接近现实主义的神话表现方式;美洲印第安人的萨满创世观,让一位“光萨满”在幻象之中按照“心想事成”的奇妙方式完成创世,这是最接近原始宗教信仰的神话叙事:既不用辛苦劳动和原材料,也无需动用语言的魔力,只需凭借超越性的幻想能量,就能胜任无比伟大的创造功能。

三、文明初始:权力之斧

中国史前考古发现的最古老礼器之一是玉斧钺。[23]从形制看,玉钺的来源是斧类的工具或武器:石斧或石钺。既然民间的多民族神话中流行盘古以斧开天辟地的情节母题,那一定有其现实的物质原型。本节聚焦世界古文明初始期所见的圣物之斧,可以给中国玉钺发生史考察带来一种广阔的国际背景。从比较神话学视角,可以说明文明初始期斧钺所代表的权力符号象征性之由来,彰显四重证据法的研究范式对于重建文化文本的特有效应。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像传国玉玺之属于华夏最高统治者,玉钺在史前社会中也是统治阶层特有标志物。从考古报告所提供的具体实物看,长三角地区距今六千年的崧泽文化中,已发现不只一件标准的玉斧钺。如此看来,玉钺六千年史,这是中国玉礼器的重要鼻祖类型,在整个文明起源期和初始期,它都发挥着最重要的礼器和法器作用。目前考古文博界有一种认识,即玉钺的出现是代表兵权或军权的。其实军权与王权的区分并不是绝对的,二者之间的界限有时难以划分。要追问为什么斧钺能在各种各样的人工制品中脱颖而出,成为象征社会权力的符号物?解答此问,可参考世界其他古文明初始期的类似情况,获取明确的文化参照。

拙著《诗经的文化阐释》之末章“斧与媒”,从精神分析视角讨论斧头作为符号物,其潜在的性象征方面的意义。当时曾引用有世界第一部史诗的巴比伦作品《吉尔伽美什》第二块泥板叙事的一个情节:主人公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在遇到另一位巨人英雄恩启都之前,有两个奇特的神谕之梦。后一个梦中的景象是:

在拥有广场的乌鲁克的大街上,

那儿有斧头一柄,

人群将它团团围拢。

原来那斧头是什么东西的变形。

我心里喜不自禁,

像个女人,

对它一见钟情。

我朝着它弯腰挤进去,

把它取在手中,

在我的身边放平。[24]

《吉尔伽美什》是现存的巴比伦楔形文字书写的泥板作品,其主人公是距今约五千年的苏美尔城邦的国王。一位早期我们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在自己王城的大街上居然获得一把神秘的斧头。斧头象征王权的隐蔽意思,已经得到某种暗示。这斧头是怎么样来到人间的呢?这里需要再引用主人公前一个梦,使得天神赐予圣物的意义更加明确:

我的母亲呀,我在梦中,

梦见我夜里高高兴兴,

踟蹰在贵人当中。

天上,星星露了面,

从天上朝着我降下来阿努的[精]灵。

我想举起它,它太沉;

我想挪开它,可又挪不动

乌鲁克人聚集在它的周围,

贵人们在它的脚上吻个不停。

我要用头顶,

他们都来帮我,

我举起了它,就往你这儿送。[25]

按照占梦礼俗,梦境常是传达神谕的方式。苏美尔国王在梦中看到夜空星星,并看到天神阿努向着他降下来的精灵,这是在隐喻表达神谕的内容。王权背后一定有神权,王都大街上突现神秘斧头,就像秦始皇传国玉玺上刻写“受命于天”字样一样,表明神秘和神圣的来源都在天上神界。至于斧是什么东西的变形这样的魔幻式情节,更加增添了理解上古神话文学叙事的趣味性:要学会用变形记类神话的穿越想象,面对那些神秘意蕴的对象。而不宜按照现代人的思维,即采用逻辑思维的排中律态度,去面对神话。作为有效提示,可以精读的神话作品是苏美尔神话诗《镐头的创造》。[26]

了解到世界最早的文明即苏美尔文明的神话遗产内容,再去审视早期地中海文明相关的出土宝物情况,就像是经历一种很不错的精神启悟之旅:在德国学者谢里曼年在特洛伊遗址发掘所获的宝藏中,金银铜器都已经普及,但是依然还有石斧的存在。这是为什么呢?下面引用兹拉特科夫斯卡雅《欧洲文化的起源》一书对谢里曼发掘的“普里安宝藏”的描述,那是一批在公元前年藏在特洛伊城墙里的大银器中的器物:

“普里安宝藏”的小件金制品数达八千件以上。黄金首饰特别美观。……黄金和琥珀的器皿极其华丽。这首先是大高脚杯。宝藏中还有很多成套的武器、箭头、矛、刀和斧的刃,刃是由青铜、铜甚至银制成的。“普里安宝藏”的石制品完全是独一无二的,例如,工艺惊人的斧子,磨得发亮,并有凸点和斜螺纹的精美装饰。当然这些斧子都不是在战争或工作中用的,而是领袖随身佩带的,作为政权和威力的标志。[27]

既然金银铜等贵金属已经在特洛伊古城时代悉数登场,为什么王权象征的奢侈品中还会保留较为原始的石头制品呢?原来这些石斧也具有非同凡响的特质:不仅其加工的“工艺惊人”,闪闪发亮,上面还饰有雕琢出精美纹饰。借助这批珍贵文物,可以依稀想见更早的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梦幻中见到的神秘斧头的样子。

实用性工具,当然不会得到先民工匠赋予纹饰的特殊待遇。在和土耳其海岸的特洛伊宝藏大约同时代的地中海岛屿克里特,英国学者伊文思同样发掘出距今年以上古文明——米诺文明之国家宝藏。和中国的史前玉钺大致相当的一种米诺文明礼器,是进入青铜时代的金属双面斧。一种两端有刃的斧,这也是从作为工具的石斧发展出来的变体形式。据描述:“有时人们认为武器是有魔力的。在许多宗教仪式中祭司或者普通的仪式参加者都带有双面斧。专为宗教仪式制的武器,其形状与战斗用的武器不同,是钝刃的,形式更为精致,有时用贵重的金属例如金、银铸成的,并饰有美丽的图案。”[28]由此看,材料并不是区分判断礼器与实用工具的标准,是否加工出具有符号性意蕴的纹饰或图像,这才是主要标准。

作为祭拜对象,双面斧的符号与圣牛头符号具有对应关联。二者经常同时出现在祭礼场合。古代克里特广泛流行的对双面斧的崇拜与这种祭仪有关。一般认为,开始时用斧作供物,随着时代的变迁斧头便成为崇拜对象。双面斧出现在克里特王宫描绘崇拜仪式的壁画上,由参加神圣行列的姑娘们拿着,在克诺索斯神堂的柱子上和陶器上布满了这种神圣双面斧的标记;仪典用的黄金双面斧是在洞穴神堂内发现的,它们被放在坟墓里[29]在米诺文明的王宫——克诺索斯宫壁画上,可以看到一种礼节,童男持着器皿,童女拿着乐器;在游行队伍的中央是手持双面斧的祭司。壁画上还画着姑娘们跳着祭祀舞蹈。斧头的神圣价值,在此显出其至高无上地位。根据这种情况来判断,如果说古希腊文明的最高神是掌握着霹雳斧的神王宙斯(图4),那么在先于古希腊人进入文明国家阶段的米诺人的宗教万神殿里,双面斧就是一种非人格化的至高主神(图5)。研究希腊文明起源的专家如马丁·尼尔森认为,双面斧是米诺文明大女神崇拜的标志物。换言之,双面斧是至高神的非人格化的物化表现;女神形象则是至高神信仰的人格化和女性化表现。

图4手持霹雳斧的希腊主神宙斯像(引自《希腊神话》)

图5克里特岛米诺文明的陶器图案:双鸟拱卫双面斧(引自马瑞纳托斯《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中译本,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进入21世纪,国际学界对米诺文明的神圣双面斧符号的新解读又带来另外的观点,认为那是太阳女神的符号。此类新观点的倡导者以美国学者南诺·马瑞纳托斯新著《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为代表。该书第九章“双面斧、十字架与公牛头”,所归纳出的重要象征符号以双面斧为主,由此及其相关的符号系统,识别出一个覆盖整个地中海沿岸地区的“近东文明共同体”。据马瑞纳托斯的分析,双面斧的关联性象征图像有:太阳或太阳盘,太阳花,圣甲虫,牛头形,公牛角,十字架符号,百合花,圆花饰、植物,橄榄树等。[30]由于太阳神每一个昼夜之间的行程要穿越阴阳两界,天上和地下,所以用双面斧来作为开辟天地之间伟大穿行通道的象征物,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神话性类比联想之产物。就此而言,米诺文明的双面斧,其合二斧为一的象征意义也就相当于国人所熟悉的代表阴阳两种宇宙原力相互作用的动态符号“太极图”。

图6左图:迈锡尼印章图案:公牛头之双角如同容器一般,盛载着神圣的双面斧。右图:埃及印章图案:公牛头之双角间承载着太阳(神)。(引自马瑞纳托斯《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

图7陕西宝鸡出土的西周时期铭文青铜锛和铭文青

铜斧回到华夏文明语境中,作为权力象征物,可以和地中海文明双面斧对应的几件上古文物,一是在陕西宝鸡出土的西周时期青铜锛和青铜斧(图7)。青铜锛上有铭文“甲”字,那是自商代甲骨文时代就代表太阳的序号,成为十干或十天干之首,对应的恰恰是商代流行的天有十日的神话观念。另一件青铜斧,正面有铭文“杀”字,背面有两个同样的铭文“日”字。[31]这样的铭文铜钺表明,中国上古的钺,作为权力或权威的符号,也同样可以联想到太阳或太阳神。

二是在浙江宁波出土的战国铜钺(图8),其纹饰也是吴越文化风格的,被专业人士命名为“羽人竞渡纹铜钺”。这件在当地的战国墓葬中出土的钺,基本没有多少锈蚀,表面呈金黄色,器身的一面以铸范的方式铸造出精美纹饰图案:图案分为上下两个场景:上方是二龙相对向上升天的造型;下方则刻画着四个头戴高高的羽冠的人,他们并排而坐,用双桨奋力划船。学者们认为这就是早于屈原时代的端午节之礼俗活动——龙舟竞渡。并将龙舟竞渡运动的发源地,上溯到远古时期的越人,即后世所称的百越族群。这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件两千多年之前的图案纹饰铜钺重现天日,居然激发出一段有关端午节习俗起源的考证热,将古越人的鸟崇拜和龙蛇崇拜礼俗、水上舟船竞渡礼俗的渊源,聚焦到长三角地区南部的滨海水乡。

图8浙江宁波鄞州区出土的战国铜钺,被称为“羽人竞渡纹铜钺”(年摄于宁波博物馆)

在此之前,学界对越人的得名与钺的关系,就有过很热烈的讨论。认为越族或越文化的命名原因,本来就是取法于钺这样一种悠久的圣物传统。现在学者们既然根据出土的铜钺,将龙舟竞渡礼俗追溯到比屈原时代还要早的宁波地区,可以再重温一下关于“越”源于“钺”(或写作“戉”)的观点: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教授李锦芳是此类观点的持有者。其论据有些取自比较语言学方面的素材。例如,至今越族后裔壮侗语民族的语言中将斧子、板锄(源于钺)读为“kwan”“kwak”,与“越”字汉语古音接近。但对于“百越”是对“越”多个支系的泛称这一说法,李锦芳认为是望文生义;他认为,其实“百”是中心词“越”的词头,越音“bak”,是“把”的意思,“百越”即“把斧”。韦昭认为百越之“百”是因越人有“百邑”而得名。

至于钺与龙的关联,按照华夏古老文化的编码程序,习惯于仰观俯察的先民们,早已经在天空的星相大屏幕中,辨识出一种斧钺的形象,并称之为“天钺”。并会将“天钺”视为授权人间统治者的至高权威。每当大地上的身为人君者仰望星空时,都希望能够在天人之间获得无限沟通的可能,于是乎,龙这样的神话想象生物就被首选出来,成为人类能够通天或沟通天神的联想的中介圣物。早在商代的玉钺造型上,就有明确的龙形符号。如山东滕州前掌大号商代贵族墓出土有柄玉钺(图9)。

其后的西周铜钺也秉承着这样的造型特征之传统:陕西韩城芮国墓出土东周时期龙形铜钺(图10),乃至山西翼城大河口霸国墓出土的双龙铜钺(图11)。

西周时期还铸造出一种双龙形象的铜钺,这就将钺这样的象征物与同样是双龙首形象的玉璜的神话功能对接起来了:充当人类与天神之间沟通的天桥或彩虹桥。[32]

图9山东滕州前掌大号商代贵族墓出土有柄玉钺周代玉钺(引自古方主编《中国出土玉器全集》第4卷第页)

图10陕西韩城梁带村芮国墓M27出土大铜钺(引自《芮国金玉选粹》第页)

图11山西翼城大河口霸国墓出土的双龙铜钺(年1月27日摄于上海博物馆早期中国展)

图12山东出土商代亚丑大铜钺(引自《山东省博物馆文物精粹》)

既然先民在天人合一神话观支配下,确认地上的权力必有天上的神圣来源,就会在天庭的大背景中想象出一位诸神之王。现有的二重证据表明,天上的至高神圣者,若以人格化的形式出现,其名称在殷商甲骨文时代就叫“帝”和“上帝”,到周代则增加修饰性的定语,称为“皇天上帝”。很显然,这个称呼略不同于后代道教神谱以“玉皇大帝”为首,但是如今能够确认的至上神的族谱中,“皇天上帝”无疑充当着玉皇大帝的原型。若从权力象征的意义看,则天上的星相“天钺”信仰,也是在后世催生玉皇信仰的主要原型之一。

先民心目中的皇天上帝或大神厥湫,究竟是什么模样呢?倘若有具体的人格化形象,那就相当于山东省博物馆遴选为镇馆之宝的这件商代亚丑大铜钺的造型,威严而狰狞。如此罕见的神人面形铜钺造型,还有幸被选为该博物馆展品画册之封面图像(图12)。

和一切铜斧铜钺相比,玉钺虽然还不能肯定地算作最早出现的礼器,却是所有玉礼器进化史中最重要的一种,因为比它早的玉礼器寿命较短,没有能够穿越历史时光的隧道,就在传承的中途夭折了。唯有玉钺和玉璧(环)两种玉礼器,成功穿越了历史时光隧道,一直延续到近现代。

年首都博物馆举办“紫禁城养心殿文物大展”,有明清皇帝居室的豪华摆设,其中一件青黄色玉钺(图13),悬挂在特制的紫檀木架子上。按照华夏传统玉器生产创意的谐音符号原理,摆设在屋子里的玉斧钺,可以称之为“府中有斧”。原来这还会有明确的祝福祝寿的联想寓意,即“福到府上”或“府中有福”。这是以汉语发音为媒介的特殊符号再编码现象。

图13清宫养心殿陈设的玉钺摆件(年12月摄于首都博物馆走近养心殿特展)

就玉钺对整个玉礼器体系的引领而言,有学者提出玉圭玉璋玉戈等,都是源起于斧钺的。而玉钺明显是石钺所生出的儿子,石钺又是石斧的儿子。这样还可以将玉钺视为石斧的孙辈。基于这种溯源求本的认知,将考察石斧起源的视野放到人类进化史数百万年大背景中。

就本国上古史而言,需解答的一个谜团:史书叙述的玄与黄二元色之王者大钺,暗藏着何种玄机?周武王伐纣克商之后的斩首行动,为何先后换用两种不同颜色之钺,分别去砍下殷纣王和王后妲己的头颅呢?

—参考文献—

[1]Frazer,SirJ.G.,TheGoldenBough.12卷全本,Thirdedition,上海大学出版社,年,vol.5,p.

[2]Frazer,SirJ.G.,TheGoldenBough.12卷全本,Thirdedition,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年,vol.5,p.

[3]Frazer,SirJ.G.,TheGoldenBough.12卷全本,Thirdedition,上海大学出版社,年,vol.5,p.

[4]胡崇峻整理:《黑暗传》,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年,第74页。

[5]胡崇峻整理:《黑暗传》,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年,第75页。

[6]邓昌明等讲唱:《黑暗传》,张定虎主编:《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第二卷,年内部资料本,第32页。

[7]转引自陈钧编:《创世神话》,北京:东方出版社年,第页。

[8]邓昌明等讲唱:《黑暗传》,张定虎主编:《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第二卷,内部资料本年,第33页。

[9]邓昌明等讲唱:《黑暗传》,张定虎主编:《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第二卷,内部资料本年,第36页。

[10]转引自陈钧编《创世神话》,东方出版社,年,第页。

[11]转引自陈钧编《创世神话》,东方出版社,年,第页。

[12]扎:堵塞的意思。——原注

[13]《山茶》年第2期。

[14]三王:壮族神话中指雷王、龙王及布洛陀。——原注

[15]司岗里:“司岗”为石洞,“里”为出来。即石洞里出来的意思。又译为“西干里”、“赛岗里”。此洞传说在今西盟县岳宋区附近的巴嘎底。沧源佤族解释“司岗”为“葫芦”,即人是从葫芦里出来的。——原注

[16]俚:传说中最大的天神。西盟佤族认为,俚是主宰万物的最高精灵。也称“莫伟”,又译“木依吉”。——原注

[17]伦:传说中的天神之一。——原注

[18]哥累:一种大蟋蟀。——原注

[19]达能:传说中的入神,地球上人和其他动物的创造者.“达”即爷爷。“能”为名。——原注

[20]覃乃昌,覃彩銮,等:《盘古国与盘古神话》,北京:民族出版社年,第页。

[21]《四库全书·子部》三三七。

[22]覃乃昌,覃彩銮,等:《盘古国与盘古神话》,北京:民族出版社年,第页。

[23]参看叶舒宪《玉石里的中国》第三章“万年的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年,第46页。

[24]《吉尔伽美什》,赵乐甡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年,第26页。

[25]《吉尔伽美什》,赵乐甡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年,第25页。

[26][美]克拉莫尔:《苏美尔神话》,叶舒宪、金立江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第64-66页。

[27][苏]兹拉特科夫斯卡雅:《欧洲文化的起源》,陈筠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年,第61-64页。

[28][苏]兹拉特科夫斯卡雅:《欧洲文化的起源》,陈筠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年,第95-96页。

[29][苏]兹拉特科夫斯卡雅:《欧洲文化的起源》,陈筠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年,第页。

[30]南诺·马瑞纳托斯:《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王倩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第-页。

[31]参看延晶平:《宝鸡出土青铜斧锛凿》,《中国钱币》年第2期。

[32]参看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第七章玉璜与天桥,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年,第-页。

文献引用格式:叶舒宪.求索盘古之斧钺:创世神话的考古研究[J].百色学院学报,,33(01):1-13.

—作者简介—

叶舒宪:文学博士,现为上海交通大学资深教授,上海市社科创新基地中华创世神话研究与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首席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荣誉会长,中国神话学会会长。曾主编“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丛书”(湖北人民出版社)、“文学人类学论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神话学文库(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神话历史丛书”(南方日报出版社)等。年主持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A类“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年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出版著作40余部,译著6部。曾任美国耶鲁大学、台湾中兴大学客座教授。代表论著为《中国神话哲学》《文学与人类学》《文学人类学教程》《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等等。多种著述被翻译成为英、法、日、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文学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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