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记
第六章兄弟抵万金
李静安一听，喜笑颜开，一瞬间又变回了我熟悉的笑眯眯的李静安了。他轻声道：“你刚才肯定是被河边的风吹得有些不清醒，才说了那些胡话，快随我回去，我请你吃炖鸡！” 我哆嗦着摆手：“不了不了，我不饿！” 李静安愣了愣：“你嫌弃我？还我——” 我惊恐道：“小生哪敢！” “那便同我一起回去吧。”他轻声道：“吃完鸡，我还要跟你谈谈买下遇名居的事情呢！” 不……我一点也不想跟你谈这件事……我腿是软的，根本走不成路，完全是被李静安连拖带拽，哦不，到后边完全是被李静安抬进遇名居的。 天已经全黑了，遇名居里打着琉璃灯还算亮堂，李静安扶着我，刚一进大堂，就见着账台前面坐了一对母女，母亲一见我俩进来，忙不迭把孩子拉到身后，起身道：“静安公子。” 李静安把我放到一边的凳子上，随之在我旁边坐下，我左边是那对母女，右边是李静安，被他俩夹在中间，逃也不知道往哪逃，欲哭无泪。 “您来得正好，我刚刚跟我兄弟谈妥了，她是个大善人，此次燕州沦陷，她在遇名居里躲过一劫，对遇名居很有感情，不为赚钱，只为报恩，房子加地，她愿给三百两。” 她面露难色：“静安公子，我夫君开遇名居时，光地皮就花了二百两银子，一栋楼建下来，少说也花了千把两，您把价压得这么低，这……” “张夫人。”李静安皮笑肉不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在讨价还价。不要忘了你夫君是怎么失踪的，我看你们孤儿寡母，如此可怜，替你们着想才出手相助，这种时候还这么贪心，不怕遭报应吗？” 屋内的气氛明显冷了冷，他继续道：“不要觉得我兄弟心肠好就骗她，你家建遇名居究竟花了多少钱，我会不清楚？” 张夫人急忙道：“静安公子！您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我怎敢骗您的兄弟！只是三百两实在是太低了……这些年做生意赚的所有钱财都投在了遇名居上，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不信，您且看头上的琉璃灯。” 我抬头看，高阔的大堂屋顶，明晃晃地挂着六个琉璃灯，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浓重的夜色里，晶莹剔透，格外耀眼。 “这是从海对岸买来的稀奇物件，高悬在楼中，无需烛火便可发光，若有烛火，则亮如白昼。”张夫人道：“仅这六盏琉璃灯就花去了整五十两白银，遇名居一个月都赚不了五十两！全燕州，就连丝管人间都舍不得买这么贵的琉璃灯！我们夫妻却敢！我们将全部身家都投在遇名居上！若不是……若不是……”她越说越激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急忙给她倒了杯水，她也不喝，喘着气道：“……此刻还欠着许多外债，只有三百两的话，我们母女在长安要如何生活……” 我听得十分难过，如果我的马车没有丢，如果我的三千两还在，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帮助她。 但是我现在自身难保，所以我只能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而李静安依然舒适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夫人：“舍不得就不卖了，反正我这兄弟也是穷光蛋一个。我们走吧！”说着李静安就拉着我起来：“后会有期，张夫人，说不准我们还会在长安再见。哦对了，若是缺钱，可以来找我借钱，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您，虽然会稍收一点薄利。” 说着，他看了一眼张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吓得张夫人又把孩子往身后藏了藏。 李静安跟别人讲话的时候让我感觉很陌生，这么说还不太准确，因为他只要眼神没有对着我，就让我觉得很陌生，哪怕是刚刚他恶劣地跟我讨钱时，都比他跟张夫人说话时要纯良得多。 他跟张夫人说话时，我觉得他好像一只冷酷又剧毒无比的蛇，在黑漆漆的崖边上盯着她，如果她不跳下去，他就会随时咬死她。 李静安拉着我要走，我觉得这么走不太合适，不愿意跟他走，毕竟我们也没有可落脚的地方，大半夜的，难道露宿街头？！ 张夫人低下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旁边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我，我于心不忍，想帮忙说句话，张夫人突然下定了决心，蓦然一声：“好！三百两就三百两！不过，给官府的税款得由你们承担！” 我：“……”转过头，李静安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知道他在等我说什么，但我始终没开口。
空气冷寂了很久，他们还是沉默地站着，盯着我，我看看张夫人，又看看那怯生生的小姑娘，嘴巴张了张，半晌，我也低下了头：“你拟借据吧！” “成嘞！”李静安用折扇拍了一下手心，笑得春光灿烂，立刻走到账台后面，拿了笔墨纸砚出来，当着我的面，写了一张借据。 立借券人刘瓻今借到李静安银票叁佰两整，月息三分，壹年为期，到期连本带利肆佰零八两白银如数奉还，倘至期不还，交由官府审判。 他给我看了借据上的字，道：“刘姑娘，本来借据是要有担保人的，可你我都是孤家寡人，没有什么担保人，我们直接交由官府裁决即可。” 我道：“好。但是你不是说战后三年不计利息吗？为何还要跟我算利息？” 李静安笑了，我本以为以他的歹毒心肠还要跟我再跟我辩论一番，谁知他一言不发，又扯了一张纸，重新立了一张借据。 立借券人刘瓻今借到李静安白银叁佰两整，月息不计，叁年为期，到期叁佰两白银如数奉还，倘至期不还，交由官府审判。建武二十二年十月十八。 一式两份，我在借据上签字画押完，一人一份，他收好借据，掏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给我，我接过银票，看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家伙这么有钱，这么随便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三百两。 其实如果我拿着这笔钱回家，再跟父亲讨三百两银子还他，这张借据反而成了我回家的希望。 只是，我不能这么做。 李静安说得很对，我现在一无所有，如果就这么回家，可能再也不能离家行万里路了，我不能再让父母再为我的任性埋单，我必须在外边学会自我生财之道，安身立命之法。 我没有再多留恋，把银票推到了张夫人面前：“你若是带了地契、房契，现在就签字画押，明日我们和李静安去给房屋土地过户。” 张夫人诧异地看着我，从我让李静安立借据开始她就很吃惊，估计是第一次见有人借钱买房买地的。她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盖了好几个红章的房契地契，道：“我带了，今日拟好房地转卖契约，明日我和您拿着这白契去官府盖章，把税款一交，白契变红契，这地和房子就都是您的了。” 我道：“好。”转头对李静安道：“帮我写。” 李静安笑道：“刘姑娘，我又不是你的书童，你的小楷写得也甚是好看，何不自己写呢？” 我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写字好看！快写！” 李静安点头：“好。”他的语气充满了一种父亲对女儿的宠溺，听得我浑身难受，只想揍他。
他很快拟好了土地和房屋买卖契约，一式两份，一共四张，拿给我看。我瞧了一眼，土地面积、地址、房屋户型、间数、屋中陈设都写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得赞叹这厮，虽然是个奸商，但是真是有当奸商的天赋。 张夫人也甚是吃惊：“这其中有些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我们签字画押，她将旧的契书给我，收起银票，轻声说了一句“多谢刘姑娘”便带着女儿匆匆离开了。 我望着她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突然李静安在背后幽幽道：“怎么？反悔了？” 我回头看他，他脸上有一种大计得逞的得意，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 我翻了个白眼，这厮千方百计要我借他钱，哪怕不收利息，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我开口道：“没有。说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李静安眨眨眼睛：“什么？” “不要装蒜！”我恶狠狠道：“你千方百计不让我回家，用尽心机要我买下遇名居，甚至不惜无利息借钱给我，我不信你什么主意也没打！” 我想的是这家伙估计看上了遇名居的什么东西，比如地下有个墓，或者遇名居的业务里有什么他需要的，但是这些他都不便亲自出面，否则会影响到他放高利贷的信誉，所以才要我出面。 谁知，李静安忧郁了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要当遇名居的厨师。” 我点点头，果然是这样……不对！他刚刚说了什么？他说什么？当什么？ 我看着他，估计是我的表情太扭曲了，他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要当遇名居的厨师。” 我确认自己没听错，但已经长大嘴巴愣在了原地，李静安在我僵硬期间不停地在我眼前挥手示意：“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我非常不能理解，冷风吹了好半天，我嘴巴都被吹干了才回过神，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扶额，连声音都是飘着的：“可以。但你想当厨子，买下遇名居直接当不好吗？干嘛绕这么大一圈？” 他道：“若我是厨子，只用考虑烧菜的事，但若是老板兼厨子，还得考虑盈利、伙计、客人等等一堆杂事，放在烧菜上的心思又有多少呢？术业有专攻，还是找个人来当老板最好。” 他这话说得异常真诚，加上他那张人畜无害甚至看起来很纯良的脸，即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还是觉得他没有骗我，他是真的想当厨子。只是最大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找我？我看起来像是能把店子经营好的人吗？ 李静安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直接道：“哦对了，如果你三年内没赚超过三百两银子还我，我们衙门见，你只能去坐牢了。所以，一定要好好经营啊！” 我：“……” 他笑了：“不要害怕，三年三百两，一年只需要能赚超过一百两就行，这只是个小目标。”说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我的鸡还在后厨放着呢！早就已经处理好了，一直等着你回来！结果就给忘了！等着，我去做炖鸡给你吃！庆祝一下！今后我们就要一起开店了！” 说着他就往后厨去了，不消片刻又跑回来，从账台后面拿了一根蜡烛走了。 这厮好像是认真的，一提到做饭他好像就变了一个人，他可能是真的想当一个厨子…… 我在大堂里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便上了楼休息。躺在床上，想着今天的事。 李静安真是很神奇的人，捉摸不透，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给我惊喜，虽然有时候是惊吓，我感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透他。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李静安在楼下找我，于是喊道：“我在楼上。”很快，李静安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肉上来了，顺带点了一盏琉璃灯，瞬间三楼便亮了，他掀开锅盖，给我看炖得咕噜咕噜响的肉汤。 “这是我精心烹制，与中午的蒸土豆可不一样，那都是别人做的时候我顺手放进去的，不是我真正的厨艺。哈哈哈哈！我苦学多年，今日终于在此一展身手！”他笑得如同打鸣的公鸡般响亮。 看着他这么高兴的样子，我也忍不住为他高兴，但我忍住了，装出一副十分高冷的样子。今天我就要当一个美食品鉴家好好难为难为他，让他知道厨子也是不好做的。 我闻了闻他做的肉，气味很是十分陌生，可能是我太久没吃过肉了，仔细一想也是，这半月过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之前在家大鱼大肉地吃东西就像是前世的生活。 我来燕州之前甚至是因为不想吃烤鸭了才放弃了宿阳，本来那才是我预订的第一站。 哎，只能说是命运弄人。 不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谁能想到我现在还有炖鸡吃。我感叹身边有个厨师梦想的傻瓜家伙真是好，顺手夹了一块鸡肉品尝了一下。 我思索怎么斟酌言辞，才能既不完全打击到他，又能让他知道学无止境，同时又能稍微打击他一下，让他看清现实，以后认真做人，做个好人。 但是，不知道是我生了一场病嘴巴没味，还是太久没吃肉了所以味觉失灵，我只觉得嘴巴里含着一种似苦非苦，似蜡非蜡，嚼又嚼不烂，咽也咽不下去的东西，这是鸡肉吗？这是……人类的食物？ 嚼着嚼着，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往下掉，半个脑袋像有火在烧，最终没忍住恶心，直接把鸡肉吐了出来，扶着桌子呕吐。 一种黏腻腻，又苦得无法理解的东西沾在我的喉咙里，吐得我胆汁都要出来了，李静安还在一旁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呕得我头晕，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我抓住李静安的衣领，哆嗦道：“李静安……你玩我！就你这厨艺……还想当厨师……呕……”说着又吐了一阵，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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